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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文的炼意与炼辞
――读《文心雕龙?熔裁》札记
公文的写作与其他文学创作一样,包含了个人(秘书)抽象思维活动与具体操作的全过程。它既不完全同于古人说的“形在江海之上,心存魏阙之下”那种富有高度想象的精神活动,也不是单纯的抄抄写写的书吏性的工作,而是从立意到用辞遣句都有一定规范的行为。或者说是作者在写作时关于思想的提炼,文字剪裁的行为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?熔裁》讲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。虽然他只是就一般写作而言,但对公文写作也是适用的。
一
写文章的人,大都有这样的体会:“思绪初发,辞采苦难”,开始动笔的时候,总不免心里所想的、所要写的(公文还包括那些具体的事例),通通都涌上心头。“辞采苦难”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。因为在“思绪初发”之时,更多的是全盘的思考。思考什么呢?这就是刘勰所担心的“意或偏长”,“辞或繁杂”,或者说“一意两出”,“同辞重出”。写文章当然会遇到很多问题,意与辞无疑最重要,也是必须采取具体措施的。《熔裁》中举了一个生活中常见的事例:‘‘骈拇枝指,由侈于性;附赘悬疣,实侈于形。”骈句与附句均出自庄子《骈拇篇》,指的是脚的大拇指与二指相连,合成一指,手的大拇指旁另生一指,即常讲的六指。赘是多余的肉,疣即小瘤。以上均属一个人身上多余的东西。“一意两出,义之骈枝也,同辞重句,文之疣赘也。”足以证明文章中的重意与重辞没有存在的必要,非加以熔裁不可。熔,槠的俗字,即通过火熔金。用在写作方面,是比喻思想的提炼,意的提炼。裁即剪裁,包含了篇章结构的规划,字、词、语、句的处置,即通常所说的炼辞。一篇公文,无论是总结还是请示,从开始到最后完成。实际上也就是对撰写人完美的立意充分进行熔裁,最终得到的结果。刘勰说:“规范本体谓之熔,剪裁浮辞谓之裁”,就是要使文章的中心内容得体,而不必要的辞句删削得干干净净。通过熔裁,达到“荒秽不生”,“纲领昭畅”。
二
究竟怎样来进行熔裁呢?怎样达到炼意与炼辞的最佳效果呢?《文心雕龙》提出的办法是分两个步骤,首先是“熔”,然后再“裁”,而在熔之前还必须经过三道程序,这就是刘勰在创作理论方面极具特色的“三准”法。
“是以草创鸿笔,先标三准:履端于始,则设情以位体;举正于中,则酌事以取类;归余于终,则撮辞以举要”。为使次序明确,这段文字借用了《左传》“履端于始”、“举正于中”,“归余为终”句来标明一、二、三。
情,通常指作家的思想感情,情性或者性情,“设情以位体”中的“情”,其范围大体限于作品的思想内容。对其重要性,刘勰用“情者文之经”来加以肯定。“设”者,筹划、布置,而“位”则有安排的意思。作者动笔写作的时候,思绪总是比较复杂的,所谓“神思方远,万途竟萌”,“思绪初发,辞采苦难”。出现这种情况,主要是因为“心非权衡,势必轻重”。人的思绪活跃,但对作品内容的取舍,先后的安排,辞句的运用不可能象秤一样的准确,因此,有必要很好的予以考虑。
关于体,刘勰有时用来说明文章的风格,有时是指文章的体裁。他在《体性》中说的“数穷八体”,”八体屡迁”,包括典雅、精约、显附等均属风格范畴。“夫才量学文,宜正体制”(《附会》)中的“体”则是指作品的体裁、体制。不过,他并没有把两者看作是互不联系的概念。曹丕说:“奏议宜雅,书论宜理”。刘勰继承并发展了曹的论点,说“章表奏议,则准的乎典雅”,“符檄书移,则楷示于明断”,把风格与体裁相提并论。公文的撰写,体裁与风格,前者似乎更重要,所以需要“设情以位体”。一开始对主要问题进行归纳、分析,内容进行处理,考虑行文方向,上行、下行、平行,并且根据这一方向选用与之相一致的文种。行文方向准确,才能避免文种不符。请示与指示,报告与请示,通告与通知,受文对象均有明确的区别。思想内容的处理,文种的斟酌.就一篇公文来讲,的确需要刻意熔炼。宋人倪思说:“文章以体制为先,精工次之;失其体制,虽浮声切响,抽黄对白,极其精工,不可谓之文矣。”明朝的陈洪谟也说:“文莫先于辨体,体正而后意以经之,气以贯之,辞以饰之。”这些都是作者经验之谈。在设情、位体的基础上,刘勰用其他二准加以补充,使之更具体,也更具操作性。
三准的第二步是“酌事取类”。刘勰讲的“事”,有多方面的内涵,包括典故、事例、素材以及一些古语。“事类者,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,援古以证今者也”,是用自己的语言构思为文的同时,借用典故、事实来解释难懂的意义,援引古语来印证充实文中的论点。如果说在一般文体的作品中,事类十分重要,那么在公文中尤其具有特殊的、不可替代的作用。文学作品如诗歌、小说强调以情动人,为了表现“情”,可以调动各种写作手法深入地刻划,而公文是因事而作,是为了传达党和政府的方针、政策,发布法令、法规,请示与答复问题,报告情况,交流经验,离不开事实与材料,而且还必须按制文单位的意图与要求及受文的对象,来选用事实与材料。并保证其准确性。《文心雕龙》说:“事义为骨髓”,“理得事而明”,都是反复强调、说明这一道理。
写作中怎样来用“事”呢?有两点是很关键的。第一,准确地选择“事类”。撰写公文时,可能有大量的事例、材料、数据都摆在桌上,这并不等于全部能溶入文中,秘书必须按照公文的意图去粗取精、去伪存真精心地挑选,决不能信手拈来。要如刘勰所说的“取事贵约”,最终达到“故事得其要,虽小成绩”的效果。
第二,“事类”的准确性。由于公文是代机关、单位立言,关系大局,必须经得起客观的检验。“事”是基础与依据,不仅容不得虚构,任何夸张与掩饰都是忌讳的,不能“文不逮意”,而一定要“意能称物”。对于这一点,刘勰很重视,在《文心雕龙》各篇中反复地提到。《铭箴》说:“其取事也,必核以辨”,《议对》说:“事以明核为美”,《宗经》中提到经典作品在基本方面的六个特点,第三点就是事例真实而不虚妄,所谓“事信而不诞”。公文中引用的事例、数据、名言必须一一加以认真地核实,以保证其真实性。古代关于用“事”不当的例子可谓屡见不鲜,甚至出现在一些大文人的笔下。曹植《报孔璋书》中“昔葛天氏之乐,千人唱,万人和,听者因以蔑韶夏矣”,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也引用了这一典故,“奏肉唐之舞,听葛天之歌,千人唱,万人和”,实际上听葛天之歌,唱与和才三人。苏东坡的《二疏赞》说:“孝宣中兴,以法驭人,杀盖、韩、杨,盖三良臣,先生怜之,振袂脱屣,使知区区,不足骄士。”据校核,二疏去位时,三人俱健在。宋人洪迈就此委婉地批评了这位大诗人,“作议论文字,须考引事实,不使差忒,乃可传信”,“方二疏去时,三人固无恙,是尚足传信乎?”
准确地选择“事”与“事”的准确性是相辅相成的,在公文写作中缺一不可。
“撮辞以举要”是三准的第三步。“撮”有摄取、聚集之义,补以“举要”,其范围不仅指文辞的琢磨还包括扼要辞汇的运用。文辞是文章的基础,刘勰说:“夫人之立言,因字而生句,积句而成章,积章面而成篇。篇之彪炳,章无疵也:章之明靡,句无玷也;句之清英,字不妄也;振本而末从,知一而万毕矣。”一篇出色的文章,离不开清越,超卓的文辞。在公文写作中,这方面尤为重要,由于篇幅受到一定的限制,不象小说与其他议论文章可以任情描写与发挥,文辞的选用,既需精练,又要精确。在《文心雕龙》专门讨论应用文写作的《书记》篇中,“随事立体,资乎精要,意少一字则义缺,句长一言则辞妨”,这段话极好地说明了“撮辞”“举要”的作用。
从“三准”的具体内容,可以看出刘勰对写作前期的准备工作是有相当认识的,三者的发展步骤也是井然有序的,主体思想的确立,素材的安排,文辞的挑选,互为联系,不可缺一。这种积极的思维活动正是熔的中心、炼意的中心。
“三准”的工作全部告妥以后,随即开始正式的写作,所以,刘勰紧接着说:“然后舒华布实,献替节文”。这句话中“然后”两字很重要,清楚表明了美丽的形式与真实内容的配合,思想感情本来面貌的表现只有在“三准”已定的前提下才能展开活动。没有“三准”就没有文章的出现,没有充分的炼意,也就写不出好文章。
三
文章写成以后,严肃的作者无一例外地要对作品进行仔细的研讨,在“三准”的基础上,仔细推敲,斟酌删改。这就是实行刘勰所提出的裁法,或者说是炼辞。虽然有的人写文章,可以一挥而就,但是未必都是浑然天成,妙手佳作,即使是李白、王勃那样的天才,他们的诗文,同样有疏漏之处。在这方面,公文的具体要求完全不同于文学作品,它不但要准确、明确、生动、鲜明,还必须简洁、精炼,因此,炼辞这一环节,可以说是秘书人员的基本功。那么,怎样来对文章施行裁法呢?裁的标准是什么?刘勰在《熔裁》篇中说:“故三准既定,次讨字句:句有可削,足见其疏;字不得减,乃知其密”。此处疏与密是对称的,疏是松懈、疏漏;密是严密、缜密。公文是要受社会严格检验的。诠释政策,调整关系,上报情况,下达指示,一字之差,关系大局。民间有句俗语,“一字入公门,九牛拖不出”,极为形象地说明了公文的用词遣句必须是慎之又慎,裁法的运用也显得更为重要。
对于刘勰裁法的理解,如果仅仅停留在“削”、“减”两字上那是不全面的。《熔裁》中特别提到了与此有关的繁与略的问题。“精论要语,极略之体:游心窜句,极繁之体。”这里讲的繁与略,不仅仅是指字数的多少,文句的长短,从他对西河文人谢艾、王济的评论来看,已经把它提升到文章风格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,并且认为与作者的个性、才能和气质有关。风格不是单纯天生的,先天的因素与后天的影响,都能促使作者形成自己的风格。风格能够苦学而成。所以《体性》中说:“八体屡近,功以学成”,八体是指典雅、远奥、精约、显附、繁缛、壮丽、新奇、轻靡,即刘氏所总括的八种创作风格。经过他这一联系、点化,平日里枯燥而劳神费力的文学剪裁工作被赋予了新的意义。
这里要注意的是,刘勰所讲的文章的繁与略与文章的长与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,虽然他说过“义典则弘,文约则美”,并不是说文章越短越好,或者越长越臭,而是由作者个人的才性而形成的风格。文章的繁略是有客观标准的,“美锦制衣,修短有度,虽玩其彩,不倍领袖”,不能因为欣赏它美丽的色彩,加大衣领与衣袖。如果文辞是“繁而不可删”、“略而不可益”,那就是“练熔裁而晓繁略”了。按照他的想法,写文章要达到“字去而意留”,“辞殊而意显”,可以“一章删成二句”。也可以“两句敷为一章”。
在这方面,我国古代公文中正反两类例证不少。明朝刑部主事茹太素上朱元璋的奏折,长近2万字,读到l万6千5百字,还不知所云。而汉高祖刘邦的《入关告谕》,不过一百几十字,面对当时双雄争霸,胜负不测,社会混乱,百姓观望的局面,极好地发挥了稳定形势,安定民心的效果,为西汉王朝的建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。现代公文中象茹太素那样的上行文已经少见,这是公文写作的一种进步,同时,也要归功于社会对公文的重视与期望,归功于国家不断地提倡改革文风。为了把公文写好,《熔裁》的理论是值得我们注意的。
一般地说,无论文章或公文都应先具有三性,即毛泽东所讲的“准确、鲜明、生动”。准确属于概念的判断与推理,名言和材料的引证与核实,基本上是练意。鲜明、生动关系到文章的字、词、章、句,当然也关系到文章的繁与略、长与短,是需要裁法来解决的问题。
写好一篇公文,达到如刘勰所说的“随事立体,贵乎精要,意少一字则义缺,句长一言则辞妨”的标准,文字的剪裁是关键,除了通晓公文写作的要领,熟习公文写作的规律外,临笔前与成文后至少有以下几点应特别注意:1、不用疑难怪字。公文有特定对象,决定、决议,布告、通知,直接面向群众,一定要让大家看得懂,看得顺,文中夹入一二个疑难字,势必影响阅读与理解,最终影响其发布的效果。梁朝文人沈约说:“文章当从三易:易见事,一也;易识字,二也;易读诵,三也”。刘勰在《练字》篇讲得更为精辟,“今一字诡异,则群句震惊;三人弗识,则将成字妖矣”。某些时髦字,未为广大群众所熟悉的,也不宜进入公文。2、少用装饰辞。鲁迅在《作文秘密》一文中说写文章要“有真意,去装饰,少造作,勿卖弄”,公文应该是实话实说,一是一,二是二,过多的形容词与装饰语,未必能增加文采,反而不利于对事理的说明,甚至冲淡原意,降低其应有的透明度,失去公文的权威性。这也是关系到文风的一个问题。为文应该力求质朴,避免靡丽淫艳、雕绘词藻。两千年前教育家孔子就提倡写文章“辞达而已矣”,宋人司马光对此解释说:“辞达而已矣,明其足以通意,斯止矣,无事于华辞宏制也”。文章不难于华而难于质,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。3、慎用长句。文章是由句子组成的,包括长句与短句,但是,不同的文体在句式选择上是有区别的。科学论文为了论证、剖析,往往较多使用复句、多重包孕的长句,公文要求明快、易读、易懂、易记,短句更能发挥作用。慎用长句,并非一律排斥,而是要如明人王世贞说的:“长短节奏,各极其致”。
对于练辞的重要性,古今的文人都是极为注意的,也有不少精要的论述。《纬文琐语》说:“篇中不可有冗章,章中不可有冗句,句子不可有冗字,亦不可有龃龉处”,怎样从文中把“冗”字删掉呢?鲁迅先生说过,文章“写完后至少看两遍,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、句、段删去,毫不可惜”。(《答北斗杂志社问》)前人的这些经验之谈,可以说是深得刘氏裁法要诀的。
《熔裁》是《文心雕龙》50篇中的l篇,是刘勰文字理论的一个部分。讨论熔裁时,我们不能孤立地理解,还要看到他有关写作的一系列论述,在不同的篇章中,刘勰分别阐述了文章的立意、布局、修辞、章句、练字、论证、说理等问题,并且进行了深入地讨论。对作者的品德修养与写作的关系进行了广泛的分析。他认为写文章不能只讲华丽的外表而不顾实际的内心,因此,要注意加强思想锻炼,升华自己的精神境界,提高写作的素质。具体到写文章,他认为必须多读、多看、多写、多积累知识与生活,“积学以储室,酌理以富才,研阅以穷照,驯致以怿辞”。意思就是通过平时学习,掌握知识,存贮材料,观察事物,了解事物的情态,以此来培养运用语言的技巧。概括起来就是要处理好才与学的关系。对于才与学,尽管刘勰经常提到才是一种天资,但他更加强调学的重要。他说:“文章由学,能在天资,才自内发,学以外成”,“才为盟主,学为辅佐”。反复地说明学的重要性。炼辞与炼意是写作的基本手段之一。写一般文章与写公文是一样的道理,不能单靠一点小聪明,或者象赌博那样碰运气,必须刻苦学习,熟悉写作方法,才能写得出“风清骨峻,篇体光华”的好文章。